外头艳阳高照,里面的窗帘却关得严实,室内的温度甚至比走廊的还要低上许多,屋内因为长期没有开窗通风而弥漫着一股不好闻的味道。床上隐约躺了个干瘪的人,对于林生严的“破门而入”毫无反应,要不是因为林生严伸手过去探了探鼻息,他差点以为床上放了个硬邦邦的尸体。
“你还要躺多久?”
林生严垂头看向床上的人,他发现杜以泽似乎是睁着眼的,可或许是因为没有光线,他双目无神,两颗眼珠就像被固定死的粗糙的黑色木珠。
杜以泽几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,同样消失的还有他的睡眠,他时常陷入片段式的睡眠之中,多半是因为身体上的不堪重负,往往不到一刻又会醒来。短短十来分钟的睡眠经常让他以为自己昏睡了半天。他像往常一样,睁开眼就去摸床头的止疼片,却发现药瓶已经空了。
门口守着的人随时有可能敲门进来送饭。林生严说了,别让人死在这儿,晦气。他嘴上说着嫌弃,倒也没真把杜以泽赶出去。杜以泽只能偶尔靠饭点推测外头的时间,他的味觉似乎也消失了,吃什么都吃不出来区别,手术后更觉得味同嚼蜡,每天送进来的餐盘几乎都被原样拿走。
杜以泽躺在铺满尘埃的水泥地上时,就已经默认无法逃避衰落的命运。李明宇大约会将位置通报给警察局。出于本能,他翻身朝驾驶座爬去,当他一只手捏上方向盘,准备关门时,他忽然撇见被他扔在不远处的龙形玩偶。
龙被血染成鲜红,也把他的视线染红。他只得又从车上下来,竟然也没想到要先拿驾驶座下的止血带,仅靠着两只手支撑地面,半蹲着身子,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动。走到一半他便觉得眼前发黑,耳旁嗡嗡地鸣响着,犹如被重锤击打太阳穴。
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,他就要死在这里了,前半生的拼图从他眼前一晃而过,但大多是破碎的空白。他像个半路寄居进这具身体的灵魂,永远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。
他在原地瘫倒。实在是够不到那条龙了,够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?手枪硌在腰上,他拔出来握在手中,扣上扳机,准备在警方到达的时候多拉几个垫背。
时间的齿轮一刻也不停地向前碾压,秒针滴滴答答,作为永不停息的背景音,又像是即将结束的倒计时。杜以泽望着灰黑色的天花板,恍惚中看到三尺之上的神明冲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。他似乎听见不远处响起的警笛声,却突然被什么激怒似的,伸手朝上方的虚空一连开了许多枪,直到弹夹空空,只剩下扣动扳机时的“嗒嗒”声。他愤怒地喘着气,接着将手中的枪朝上方甩了出去,而对方刀枪不入,永远保持着低头俯视的姿势,就像在看一只阴沟里的老鼠。
原来仅仅一颗子弹便能将他击溃。在它面前,杜以泽觉得自己只能算得上是一具玩偶,被组装,被训练,人生之于他没有任何特殊意义。他不该拥有思想,不该拥有七情六欲。谁叫他非要挑战这一行的禁忌、底线,现在报应来了,轮到他了。他控制过那么多人的生死,到头来也没能主宰自己的存亡。现在弹夹空了,到时候他只能被五花大绑地捆走。无法选择生也罢,他甚至没有机会选择了结的余地。
意识仅存的最后一刻,杜以泽没有等到死神的镰刀。这大概是上天开的又一玩笑。
林生严的人听到边界线传来的枪声,立即将此事报告给他。林生严一看到几乎陷入休克状态的杜以泽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,他首先让人搜寻王家宇的下落,命人将他送到对面的医院去,然后才顺手拉走了杜以泽。
这是林生严的怪癖,他喜欢卖人人情,广交“朋友”总不是坏事,尽管杜以泽这一招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。好在他及时赶到,力挽狂澜,反而因此拉近了自己与王家宇的关系。
王家宇因为救助及时,鬼门关里逛了一圈又重新回到基地去了。杜以泽却没有那么好运,他的膝盖的骨质结构被完全破坏,半月板直接被击碎,头三次手术全都失败。第四次手术中,医生为他做了膝关节置换。
医生并不知道杜以泽的“职业”,只当他是在地盘争斗中倒霉受伤的小喽啰,“患者得做好长期康复的心理准备。”并信心满满地表示,“以后得少爬山、走楼梯,绝对不能做剧烈运动!可能会有持续性的疼痛——没事,我给你开一点止疼药。一定要做好康复训练,还是有希望恢复部分功能的。”
医生已经在那一刻宣布了他的死亡。
杜以泽将床头柜上的空药瓶朝墙面扔去。他不想叫人拿药,他谁也不想见,尽管膝盖关节的疼痛让他难以忍受,就像有人拿着镐锤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从他的伤口扎进、拔出。他在床上缓慢地翻了个身,用手肘支撑着坐起来,一手握住靠在床头柜上的拐杖,摸黑走向浴室。
前几周他没有做任何康复训练,已经错过了最佳恢复期。
杜以泽时常会觉得一直这样躺下去也不差。现在没人再能追杀他,他也不需要再杀人了。他可以静静地躺在这里,感受自己器官的衰败,和身体的腐烂。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,就在这个小小的房间内